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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在天下傳播營的時候,有個作業是書寫自己的家族史。課堂上,發覺每個人家裡一定都有個扮演吃重角色的女性,像是我外婆。

外婆沒念過書,不識字,還沒來台灣以前就嫁給外公了;而且,當時外婆的家境似乎比較好,嫁過去等於要吃苦的。

後來,新婚的外公外婆到了台灣,在宜蘭住下。可惜的是,外公很早就過世了,留下了四個小孩,外婆一個人得想辦法帶大。媽媽(長女)偷偷跟我說過,當時曾經有人想跟外婆談,把最小的孩子抱回家養,被外婆嚴厲拒絕。「一家人,就算吃苦也要在一起,」媽媽說的。

於是,一個女人,靠著踩縫紉機,把四個孩子一個個拉拔大。再來,就到了我這一代。

回溯腦海中的第一個記憶,就是羅東外婆家裡,每天清晨時分,從窗格中透出來的陽光。伴隨的,就是外婆在廚房裡切切弄弄的聲音。出生以後,直到上幼稚園,我一直住在外婆家裡,每天除了在屋子內外跑來跑去,就是坐在台階上,等著媽媽從學校裡回來。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回我想吃餅乾,已經有點年紀的外婆拉著我,敲開雜貨店的鐵門,硬是要老闆拿一盒餅乾出來。

跟外婆相處了那麼長的時間,感覺自然也比較親近。外婆的湖北話,孫子輩裡只有我聽得懂,甚至還能對答;小時候每次回羅東,媽媽都會趕我去跟外婆一起睡。「你從小就是睡在外婆旁邊的。」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了。我再也不可能每次都睡在外婆旁邊,甚至也不能常常回去看她。甚至,開始發現纏過小腳的外婆,走路的步伐越來越慢,越來越需要人攙扶。

即使這樣,她仍舊不願意搬來台北,跟兒孫一起住,還是堅持自己一個人守著羅東眷村的二樓舊房子。不願意麻煩別人的個性,始終如一。

但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她如此固執下去。我們自己都已經數不清,她自己在家裡摔倒過幾次,每次跟媽媽飛奔回羅東的醫院探望,外婆都是一副做錯事的模樣,好說歹說把她帶來台北休養,過沒多久,又吵著要回羅東。這樣的循環,持續了好幾次。

所以,媽媽唯一的法寶,就只有我了。只要外婆不聽話,媽媽就會把我叫出來,「你去請婆婆來吃飯」,說也奇怪,只要我去磨個幾分鐘,外婆總是高高興興地上餐桌。我猜,她故意鬧脾氣,只是想看孫子撒嬌吧。

今年過年前的家族聚會,我遲到了。好不容易趕到聚會的阿姨家,一進去就看到外婆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門口。「快去坐在婆婆旁邊,」媽媽說,「婆婆一直問你人在哪裡?」所以,顧不得自己還沒吃東西,先習慣性地在她身邊坐下,開始用湖北話亂講一大串有的沒的。婆婆原本無精打采的眼神,終於出現了點光亮。

三月底的禮拜六,回家。媽媽提到,外婆身體不舒服,又去醫院了。起初我並不在意,這幾年外婆的確常常進出醫院;但到了晚上,狀況轉壞,甚至半夜十二點了,醫院緊急來了電話,媽媽跟姐姐匆匆忙忙趕過去。

忐忑到禮拜天早上,也趕到醫院去,外婆已經在加護病房了,所有人分批進去探望,我沒哭,只偷偷在外婆耳邊告訴他,一定要好起來,他一直想看到外孫娶媳婦的;一直忍到晚上,終於一個人了,才敢放聲大哭。

只是,外婆沒有等那麼久。隔天早上六點,他就決定做神仙去了。距離他星期六進醫院,還不到四十八小時。這一天,我哭得很慘。

二十九歲生日前四天,辦完告別式,外婆住到了三芝的新家。往下看,是寧靜的北海岸,我想他會喜歡的。

外婆還住在我們家的時候,有一次他一個人坐在電視前面,電視裡撥放的,是有中文字幕,講的卻是英文的電影「戰地琴人」。我坐了下來,一句一句地把對白翻譯給他聽,也解釋這場發生在歐洲的戰爭背景。期間,他一直催我去看書,我卻不願意放棄任何一點陪他的機會。

電影結束了,外婆說,「外國人拍的電影,還挺有點意思嘛」,這讓我想到,聽說當年外婆也是梁山伯與祝英台的超級戲迷。

現在,我只想能再有一次機會,再讓我陪她看一次電影。只要一次,我就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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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inuett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