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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註明出處。2010年4月25日,中時的人間副刊,作者是施君蘭。

 

君蘭學姊很優秀,從大學到研究所,學姊接受了完整的學院派新聞訓練,但在進入業界之後,並沒有出現太多的不適應(這跟我不同),一直勝任愉快;但是,累積夠多實務經驗,正要更上層樓的同時,她選擇讓生涯轉個彎,到澳洲唸書。當時,真的是跌破很多人眼鏡。

 

回台灣後,她婉拒眾家媒體的邀約,寧願到企業去,從小公關開始做起。關於感情,我只知道她在澳洲交了個小他很多歲的男朋友(連名字都不知道),即使回台灣仍然保持聯絡;不知道的是,原來這段感情,走得是如此甜美無比而又波折不斷。

 

套句旺霖的名言;這一切,無非是過程。

 

一段感情,最珍貴的就是擁有彼此;因為擁有彼此,兩個人可以手牽手面對任何挑戰。這是理想。

 

回到現實,為了擁有彼此,要克服的困難一點也不簡單。雖說兩顆心只要夠近,兩個人就能在一起,但各種有形、無形、虛幻、現實的隔閡,足以把兩顆心硬生生扯遠。這時,就算兩個人再相愛,又如何呢?

 

距離是問題。年齡是問題。未來是問題。工作是問題。文化是問題。生活是問題。柴米油鹽醬醋茶都是問題。還有面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勇氣,更是問題中的問題。

 

同樣是牡羊男,我現在頗能體會Alex的感受。看著曾經心愛,甚至現在也持續愛著的人逐漸遠離,自己卻無能為力,只能被迫向現實屈服,此情此景,真的教人難以接受。說什麼坦然,恐怕都是騙人的。

 

曾經緊密交纏的線,就要這樣分道揚鑣嗎?

 


年齡當然很致命,30歲與24歲看到的是兩個世界。他再獨立、再有肩膀,也很難在事業還未起步與父母親反對下承諾些什麼。而理性大於感性的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掙扎,因為我也經歷過只為事業往前衝的24歲。那是一個沒有籌碼的年紀……。我們會愛對方一輩子。但這份愛,不會再有任何結果,我們決定將它擺在人生中最特別的位置,一個刻骨銘心的位置。

2009年初春清晨,上海浦東機場成為我與Alex的告別地。

我們肩併著肩坐著,兩人雙手緊緊相握,沒有太多話。他買了杯牛奶給我喝,知道我飯可以不吃,早晚一定要喝牛奶。

四天前,我們歡喜相見;前一晚,我們徹夜長談,決定分手。我們深深相愛,但未來實在太不可知。年紀、距離、工作、未來……,沒有一樣我們可以掌握。

登機時間。一起站起,手牽著手穿過長長的走道,在出關前停了下來。

雙眼對視,看到彼此眼珠裡自己的影子,我們相視而笑。看著他的輪廓,我看到過去一年多來相識、學習、生活的片段,看到兩人曾經擁有的幸福,與無奈。大庭廣眾下,給了彼此深深的吻,我掉頭出關,他回頭往外走,回上海的家。

轉頭的剎那,我的眼眶紅了。轉頭的剎那,他走到浦東機場外邊搭上地鐵,眼淚撲簌簌地掉。

回台灣的一小時四十分鐘,我嚇壞了空姐。沒有大哭大叫,沒有泣不成聲,只有一個女生瞪著雙眼,眼淚像水龍頭般湧出,滴在大衣上、餐台前,自顧自地流,直到飛機落地、出關、提領行李,連台北機場的緝毒犬都對我猛搖尾巴。

手機嗶嗶傳來簡訊。「下機馬上打電話給我,做我的女人!」

我的眼淚又潰隄了。

插曲沒有改變什麼。回台後兩週,Alex從上海返回墨爾本,我們在msn上平靜地、相愛地,分開。

我們會愛對方一輩子。但這份愛,不會再有任何結果,我們決定將它擺在人生中最特別的位置,一個刻骨銘心的位置。「沒有人可以取代妳,」 Alex說,「我永遠都愛妳。」

聽到一個男人說會永遠愛著自己,但這已是分開的時刻了。

30歲的心痛,格外令人珍惜。

相差六歲的無解愛情

小我六歲的「共產黨」Alex(他真的有黨證),南京大學畢業,家住上海,念會計財管,成績一級棒。2009年從墨爾本念完碩士回上海探親,之後要回澳洲作移民監。我買了張直航機票,在攝氏兩度的低溫四月,請了假,飛到上海短暫停留五天。

2007年,我辭去近五年的媒體工作赴墨爾本大學念第二個碩士,在新生訓練第一天認識了Alex;2008年7月課業結束準備返台,他還要半年才念完碩士。當時的我,30歲,工作五年,從記者轉戰企業,人生走到另一個十字路口。

離開墨爾本前,我們兩個對坐,苦想著未來。

一切都是如此不確定。當時,我不知道下一份工作在哪,不知道三個月後自己落地何處;他還要半年畢業,之後得待在澳洲找工作、等永久居留權,完成所有中國學生出國的最終目的。我們沒有任何基礎,除了兩顆心還在一起。

一個要走,一個得留;一個30歲,一個24歲;一個工作五年,一個未踏入社會。我的簽證就要到期,非走不可。

要在一起嗎?就要分開嗎?能夠承諾嗎?我們有未來嗎?憑什麼、憑什麼、又憑什麼?

我們腦中一片空白。

「這問題想再多還是無解。」他忿忿起身,煩惱地開了一罐可樂。

那是一個乍暖還寒的午后。墨爾本藍到不像話的天空,微微的風吹過樹梢,我們倆洗洗切切做了滿桌菜,把午餐熱鬧地吃了,望著窗外,杵在桌邊。

我們如此煩惱,是因為在陌生的國度,經歷過太多困難,而我們一路走來,始終支持著彼此。

我的命,某一程度來說,也是Alex救回來的。

他曾那樣牢牢抱著我

在墨爾本出過一場意外,但從未對家人鬆口過。

看到過去一年前的舊照片,家人們只覺得我瘦得厲害。當時整個人瘦骨嶙峋,額頭青筋爆露,168公分的身高只有43公斤,跟現在胖嘟嘟的 52公斤大不相同。

因為我在墨爾本意外摔傷,脊椎骨軟組織骨折,被送急診後在醫院住了十天,之後整整兩個月無法行走,只能用拐杖與walking frame。

當時,我的左腿整條算是廢了,後背軟組織神經傷得很深。不能坐、不能站、不能走,連上廁所都沒法坐馬桶,左腳一碰到地就痛得掉淚。在床上沒法平躺,只能背朝上趴著,吃飯、讀書、很微弱地呼吸、睡覺。

被送急診當晚十一點,偌大醫院四周沒有半個人。等待中,我摸黑拿起手機,撥了Alex的電話。

「我受傷了,必須住院,」我勉強而疲倦:「如果你明天有空,可以來看我。」當時Alex追了我很久,但我覺得他年紀太小。

放下電話,我昏了過去。二十分鐘後,我聽到有人輕輕叫我。

掙扎張開雙眼,Alex滿臉焦急立在床前。沒講太多話,把我送進病房,填了資料,打理了病容,隔天起每天下課就帶便當來醫院,陪我。當時是第一學期的期末考,壓力特大,他帶著教科書來,陪我說話、吃晚餐,順便搶時間看書。沒有桌子、沒有好燈光,他讀得亂七八糟,但仍然每天過來,只怕我無聊一個人,擔心我沒人照顧。

每天傍晚醫院送來晚餐,他陪著我聊天,盯著我吃完一小時的飯,之後扶我下床,歪歪倒倒撐到浴室刷牙、洗臉、上廁所、甚至洗澡。只靠右腳,我完全沒法站,他站在我背後,雙手牢牢抱住我的腰,支撐著我。我看著鏡中慘白臉色的自己,看著他在我背後,心中一動。

這個男人,就是這樣支持著我。

那一瞬間,我緊緊握住他的手。

甜蜜的心頭回憶

2008年5月進醫院,8月16日正式脫離拐杖。漫長的三個月,我在自己的單人小套房裡自我維生,忍著神經劇痛練習穿衣服、脫衣服、洗臉、刷牙、甚至洗頭髮;奮力撐著拐杖以蝸牛速度出門買菜、繳水電費、倒垃圾。Alex三不五時來看我,替我帶些東西來。當時他在城裡的達美樂比薩店打工,冬天下著大雨還得騎車出門,挨家挨戶送餐。有空的時候,他陪我復建,練習從趴著、緩身坐起(左腳還是得盤在床上,沒法坐直)、慢慢走路,重新學習過正常人的生活。我們也在僅容旋馬的小窩談天說地,聽我吹噓當記者的故事,他則報以無限量的盜版DVD及七年級網路冷笑話。

雖然相差六歲,我們溝通無礙,連吵架都特別帶勁。獅子女與牡羊男,兩人都有話直說,火起來中英夾雜激辯不已,也難免大小聲。大吼過後,我總是一句話不說,六親不認自顧自坐到沙發裡,他則在沉默半晌後,適時過來拉拉手:「好了,沒事兒,以後不這樣了。」兩人親一下,共識就算達成,同樣的事絕不回鍋。當時身邊七年級留學生情侶分分合合,劈腿外遇數不清,其他中國學生常開玩笑:「你們怎麼還在一起?」

墨爾本的生活費「很有水平」,當時澳幣漲到快30,花一塊錢都很心痛。Alex家裡小康,除了註冊費與房租,其它錢都得自己掙,我則是貼上過去四年媒體工作的積蓄。

偶爾想念油膩的中國菜到一個程度,我們就上中國城到最有名的「天府」吃川菜打牙祭。「天府」是所有中國學生的家鄉味,魚香茄子、水煮魚或干煸四季豆都讓人過癮地辣出一身汗,但隨意吃兩三道就七八十塊(一個學生標準餐大約十塊)。我向來樂於go dutch,不希望對方負擔過重,但每回企圖掏出鈔票,185公分高的他就一個手從天而降,扣著我的頭搖一搖:「妳省省吧,錢留著請我喝個飲料得了。」在海外念書,誰都手頭不寬裕,但他沒跟我取過一分錢。

心中共同的痛

2008年年尾,他存錢買了一台YAMAHA最酷的R1重型機車,滿足他的夢想,還花兩百塊給我買了個安全帽。當時我們住的Lygon街頭(號稱小義大利區),常有法拉利、藍寶堅尼與各種貴重跑車、重機呼嘯而過,他神往已久,湊著錢終於買了台「小藍」。

「小藍」真的很漂亮。寶藍色與純白的機身,任何騎重機的人都會側目。當我坐在上面,感覺全世界都投以欽羨的眼光。當時我離Alex家走路要20分鐘,但騎上小藍,「兩秒鐘。」他說。

我們騎著小藍到海邊、到山邊,在城市裡兜風過過癮。我們把小藍當兒子,給他洗澡、跟他說話,但好景不常。

小藍被買不到兩個月後,就被偷了。Alex到現在還深受打擊,甚至開始痛恨墨爾本。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絕望的眼神與聲音。他出現在我門口,像個遊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是一個年輕男生用了大半年打工的積蓄,買的生平第一輛心愛的車,損失超過五千塊澳幣。

為此,Alex頹廢了一段時間。他不想吃、不想喝、難過得不得了,氣到不行,我陪他跑管理單位、調錄影帶、找學校律師、跑警察局、寫申訴書、在家做菜每天送給他吃,我們知道小藍再也回不來,但誰也嚥不下這口氣。我跟他一起咒罵小偷,陪他跑各處室,心裡明白人在氣頭上,只需要一起用鼻孔出氣的另一半。

雖然同情,我仍然像嚴格的媽,不許他抽菸或喝酒澆愁。如今思之,當時應該讓他抽個痛快,根本沒啥大不了。小藍是我們心中的痛,也是在墨爾本難得不愉快的回憶。

兩個世界始終無法合一

Alex是標準一胎化的獨生子。父親是上海商務印書館的主編,母親是老師,從小家教甚嚴,中學還被送進南京鄉下的農村,隔絕外界誘惑來拚大學。在南大成績優異,加入共產黨,講到「毛主席」還會立正。一胎化讓他對手足毫無概念,「我的朋友都沒有兄弟姐妹。」每次聽到我講姐姐們的事,他就顯得很茫然。

他也是不折不扣的七年級男生。愛吃麥當勞與肯德基,對可口可樂上癮;擁有最新的電玩設備,對新科技沒有抵抗力;襪子內褲七天才洗,玻璃杯永遠不乾淨。「要喝再洗就好了。」他理直氣壯。

他對前女友們霸氣,卻對我展現南方男人的溫柔。為我上網學做紅燒魚,親自剁餡兒包餃子皮,還堅持每道菜要洗鍋,蔥薑大蒜剝得比我還仔細。他也「忤逆本性」,破天荒陪我上美術館、看畫展(他說:我的第一次都給了妳……),出門散步、看風景(他不愛出門,也討厭走路);還在二月份情人節當天,我埋頭準備期末考時,突擊而來送我一束最愛的向日葵。以前大學女友是裝飾品,走路一定男前女後,在我威脅利誘之下,標準見面禮是給對方一個親,掛電話前要說「我愛你」,走在街上一定手牽著手,不許對方脫離。「我要牽著妳,」他說,隨即改口:「或妳牽著我也行。」他知道我是堅定的女性主義。

我們無所不談,沒為錢傷過感情,也不因統獨對立。他不用功,我就叫他想想溫總理或毛主席,「你對得起他們嗎?」我態度不好,他則面露疼惜,「妳們住在那個小島,想想就可憐。」完全合理化我的牛脾氣。

唯一談不了,甚至無從開口的,就是未來。

年齡當然很致命,30歲與24歲看到的是兩個世界。他再獨立、再有肩膀,也很難在事業還未起步與父母親反對下承諾些什麼。而理性大於感性的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掙扎,因為我也經歷過只為事業往前衝的24歲。那是一個沒有籌碼的年紀。

遲早會有這一天

攝氏兩度的上海,下著大雨,凍得我手腳失去知覺。上海之行五天,前四天過得逍遙自在。Alex說,謝謝我花機票錢飄洋過海去看他,「從腳踏到中國開始,妳一毛錢都不許付。」四五天的交通、吃吃喝喝、門票、伴手禮……,他不允許我付一分錢,掏錢包的速度永遠比我快。

我們開心地大吃川菜、探望朋友、連續按摩按了三天,也跟他父親相談甚歡,吃了幾桌子上海好菜。Alex父親是溫文儒雅的讀書人,從小就是他的榜樣。Alex的奶奶從南京來,操得滿口方言,我聽不大懂,但她的溫暖眼神和笑容讓我捨不得鬆開握她的手。

回台前一晚,有些事還是得面對。我心一橫。

「將來怎麼辦呢?」

他看著我,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早晚有這一天,」他說。

當晚,我們一邊講,一邊掉眼淚,每一次擁抱,過去都像電影片段在腦海閃過。我們心中都知道,分開是必選題,沒得計較。

「雖然兩人爭執很多,但回想起來,也盡是些好的回憶。」Alex事後這樣評價。

所以才難過吧!

「妳都會在我的生命裡」

周杰倫「不能說的祕密」在台熱賣期間,他弄了一個DVD給我看。當晚是2007年12月31日,我坐在電視機前享受電影,他在旁邊洗洗切切,燒了一整桌跨年菜。那首「蒲公英的約定」,成為我們喜愛的主題曲,有機會就從電腦裡播放來聽。現在每次聽到它的旋律,我都無法自拔陷入長長的沉思,陷入那段刻骨銘心的回憶。

分手已近一年,我們還是常在msn遇見、聊天。他回到澳洲,搬到伯斯,終於在金融風暴末期,如願以償進入澳洲國家銀行工作。面試成功,他第一個打手機給我;買了第一部車,立刻照相傳給我看;上海家裡有事情煩惱,也會報給我知。我要他趕快交女朋友,不要浪費青春,他說不容易。

並不是對過去還留戀,「要跟你比,這邊的女人都閃邊去,」不知是敷衍還是阿諛:「這輩子,妳都會在我的生命裡。」

無可取代的那些時光

返台後,在Youtube上一口氣看完「敗犬女王」的劇情,每看一次,彷彿看到Alex與我的身影,在聊天、鬥嘴、大吵、相親相愛、為未來神傷、為不確定煩惱。只不過偶像劇可以歡喜收場,現實人生只能向命運低頭。

2009年冬天,我流乾了這三年來的眼淚。這些眼淚在當了記者後,就被要求理智地收起,甚至失去感傷的可能。我以為不會那麼難過,以為我沒那麼愛他,事實證明根本不是這樣。我很高興自己還能流淚,還能活在七情六慾裡,還有心痛的感覺,這對我與Alex是最好的紀念。

我與Alex,沒有誰拋棄誰,當然也不會撕破臉。因為我們知道,當時在墨爾本,無論誰少了誰,日子都不會順遂。我們陪伴著對方,一步步走過人生難忘的海外歲月,我們的世界只有自己清楚,不容別人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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