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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夏。

捷運木柵線剛通車,台北車站西三門外的天橋上人來人往,陳水扁是超高人氣的首都市長,沒有喬丹的美國夢幻二隊依然在奧運橫掃各國拿到籃球金牌。

這個夏天,我接到附中的報到通知單。

當時對高中並沒有太多想像。大家都以為,三年後的大學聯考才是人生最終決戰,而高中,充其量就是個補充彈藥糧草,提高戰鬥力與經驗值的練兵場。

後來才發覺,這樣的想法不但錯,而且錯得離譜。

念附中是很累人的事。所謂「累人」指的不是名校的包袱,而是一入學立刻有各種五花八門眼花撩亂的事情要做,一直到高三畢業為止,會忙到根本忘了自己是來唸書的。

累人的事情中,附中文化基本教材就是頭一項。

「附中文化基本教材」,恐怕只有念過附中的曉得這是怎麼回事。人道、健康、科學、民主、愛國;搖籃曲;狂狷;東樓晨曦、西樓夕照、南樓響板、北樓狂沙;班號制,到後門蛋餅伯的營業時間;怎麼在大碗公點價目表上沒有的「爆大滷」;碰到哪個教官可以不用紮衣服;東側門哪一堵牆外面有擺好的棉被跟椅子方便蹺課......。說也奇怪,這麼一堆毫無邏輯的東西,開學一個月內居然就都記得滾瓜爛熟了。

生活當然不只有這些。像社團,為了招生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口琴社一口氣擺開百人合奏的大陣仗;生研社秀出飼養多年的各類猛禽;電算社裡每個看起來都像科學怪人;不過我最記得的,是日後成為鄰居的自科社,在招生攤位上玩的「火山爆發」(旁邊的人嫌惡地說:每年都搞這個騙新生......)。

高一下,附中五十週年校慶。校慶是大事,學生比老師還忙(在附中,這是常態:活動學生主導,老師負責簽字就好),莫名其妙的公假一堆,搞得師大來的實習老師不知怎麼辦。每學年的下學期會有師大四年級的學生來附中實習一個月,除了真的要上台教課,運氣好一點的還要當實習導師。這個時候正牌老師都會警告「不准欺負實習老師」,不過根據傳統(見「附中文化基本教材」),實習老師離開前是要丟新北池的......。

迷迷糊糊地升上高二,迷迷糊糊地變成學校的中堅分子。校園裡出現一群笨笨的學弟妹,從校歌開始學習關於附中的一切。在社團裡扛起幹部的責任,得要想點子招生、辦活動、常常跟同屆幹部弄到晚上八九點才回家;分組後換了新班號,多了一群新同學,也要適應新班級的新文化。儘管仍然是每天上七八堂課,不過課本底下常常是下禮拜跨校活動的企劃書草稿,或是歌劇魅影的英文歌詞。

也是這個時候,同班同學裡有吉他社的主唱,後來在高三的畢業舞會擔綱演出。某天,他問我放學後有沒有空。

「我可能要去我們社辦一下;幹嘛?」

「沒有啦,我們吉他社學長組的團快發片了,等一下在學校有小演唱會,想說找幾個同學去幫學長炒熱氣氛。」

「嗯......有空的話我會去看看;對了,那個團叫什麼名字?」

「五月天。」

接著,來到最難忘的高三。

高三,在附中又叫「大將」,在學校裡算是資格最老的一群,教室在最新、最大的一棟樓裡,大到位子間的走道可以再擺一排椅子,教室外的走道可以讓八個人並排行走,還位於整座校園的正中央,離游泳池、籃球場都很近,離訓導處、教官室卻很遠,就算玩得再瘋,也沒有人會特地過來管我們。

好玩的事情也都發生在高三。畢業舞會,只有高三有票可以邀請「好朋友」,好在慢舞時讓你有機會告白;運動會、班際盃球類比賽都是高中最後一次,前兩年嘻嘻哈哈混過的,現在全都拿出真工夫比劃,競爭也出乎意料激烈。聯考?那是考前三個月的事。

高三也有難忘的事。原本脾氣超級好,說話超級溫柔的歷史老師重病住院,使得本班的歷史老師有如霍格華茲的黑魔法防禦術老師一般輪番更替,但歷次大小考試的歷史成績,卻總是跟會背書的女生班不相上下;最後帶我們到畢業的章老師,師大歷史所第一名畢業,上文化史時總是旁徵博引,課本中隨便一段文字她都可以把古今中外正反對照的論點通通找出來,也不管聯考會不會出到這麼難。上她的課是折磨,也是享受。

上學期的絢麗結束後,下學期開始為聯考備戰,生活也進入唸書--打球--吃飯--睡覺的循環。有人選在班上唸書,有人跑圖書館,有人選擇在家唸,也有人上南陽街的K書中心報到;意識到越來越難把整班的同學湊在一起後,也理解自己離開附中的日子已經不遠了;而最後一次升旗的瘋狂放縱,正是這整段年少歲月的最美好句點。

畢業典禮上,短片讓人忍不住放聲大笑;看到自己的同學,話劇社的台柱甄試上國立藝術學院後,成為各個短片的要角也頗覺得驕傲(他後來演過不少廣告片跟戲劇,現在在綜藝節目發展,藝名叫納豆------除非你不看悶鍋,不然你一定認識他。)典禮結束後,忙著找師長同學簽制服留念,忙著到社團參加送舊,忙著領自己的畢業證書、畢業紀念冊,忙著打包座位抽屜裡的雜物......。

1999,夏,三年的附中學生歲月就這樣結束。

三年當然不只有這些。高三停止上課的晚上,留在學校唸書的同學湊錢買了一顆大紅西瓜;圓滾滾的西瓜好不容易扛回班上,卻只找到一把瑞士小刀來切西瓜......

畢業舞會前的下午,整座校園都鬧哄哄的,數學老師眼看課上不成了,乾脆把麥克風往講台一放,讓同學輪流上台演唱。壓軸的是老師自己;

自己的生日跟校慶接近;時候到了,總是會買個蛋糕到社辦跟大伙分享。高三時忘了這件事,結果社團同學偷偷訂了蛋糕到班上找我慶祝;

舊社辦在歷史最久的西樓;要是沒帶鑰匙,一把五塊錢的鐵尺也可以把門撬開。這種小偷伎倆,後來居然成為新生入社的必備本領;

打水仗是社團的送舊傳統。高二幫社團學長送舊時,學長很聰明地穿雨衣加安全帽出現,全身而退。到我們這屆,壓根忘了這回事,後來六七個大男生衣服全部溼透,索性脫光然後合影留念;

高三時班上流行寫班誌。曾經有人起頭了一段留言,後來全班接力把它完成;來自日本的同學河村還在上頭連載漫畫。

時光飛逝。算算日子,畢業至今也快十年了。台北車站的天橋早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更複雜的捷運地下街;陳水扁的市長政績成了昨日黃花,常常代表他來頒市長獎的羅文嘉學長,也已經跟阿扁分道揚鑣;美國夢幻隊的不敗神話破滅,當年全校瘋狂的公牛對決爵士,不知走馬換將了幾輪。

附中也起了不小變化。全班寫了不少大卡片關心的歷史老師已經過世多年;不久前過世的還有在附中一直人氣不墜的蛋餅伯;大碗公變成了速食店,意味校友以後找不到免費的漫畫跟大杯的雪碧;打完球後常光顧的大方麵店搬了家,原址開了奇怪的泰國餐廳。

唯一不變的,是附中本身。是南樓挑高穿堂的氣魄;是操場刮起風沙的豪邁;是白天在籃球場揮灑汗水,抬頭仰望那片晴朗的藍天;是夜裡背著書包踏出新北樓,看到教室裡的燈火通明;是在畢業舞會,牽起舞伴的手時心裡的悸動,以及校歌大合唱的亢奮;是一屆屆天藍色制服驕傲的傳承;是以狂狷自許的附中人,積極進取,永不輕言放棄的精神。

所以附中人才那麼奇怪。喜歡唱校歌,喜歡排班號,不按牌理出牌,永遠有用不完的鬼點子;別的明星高中或許告訴你他們的升學率如何地高,考上台大的人數如何地多;附中卻會告訴你,這個學校有多少活動,未來三年會多麼地好玩;至於唸書,「附中的校訓講人道、講民主,沒有人會逼你唸書;在附中,唸書是自己的事。」其他明星高中也許有一大票政治界、企業界傑出校友;附中還得加上綜藝、文化、設計、學術,以及你永遠不曉得,下一個在社會上突然冒出頭的,說不定當年也在附中後門買過蛋餅。

畢業前的一個下午,班上只有我一個人。教室在頂樓,風很大,班誌在我桌上,紙頁被風吹地劈啪響。寫完班誌後,我關起窗戶,背上書包回家。

畢業時,大伙把班級牌、班旗拆下,還有班誌,相約同學會時再一起回味。揮揮手,三年的同學各奔前程。

我忘了當時我在班誌上寫什麼,但我知道它就像我的附中記憶ㄧ樣,永遠沒有完結篇。

師大附中,生日快樂。

H900 minuetto

ps. 原本這篇應該在附中六十歲生日時完成的,可惜中間陸陸續續發生不少事情,網路也不甚方便,再加上文字工作者堅信「慢工出細活」的通病,整整遲交了快兩個月。沒有編輯盯著交稿期限果然會嚴重拖稿,結果也只好自己承擔,請大家多包涵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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